停尸间。

新城傍晚的阳光带着暑气在玻璃窗外徘徊。

停尸间的寒意更像是淬了冰的钢针，在这个医院的一角朝外支棱着。

空旷的房间里，青紫色的日光灯在金属停尸柜的阵列上凝固，夏日傍晚的安宁，在这里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……

“咚！”

李十一在睡梦中猛地一阵抽搐，但似乎正好踢到了一块冷冰冰的钢板，巨大的回响终于把李十一彻底惊醒。

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，每一次掀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。

睁开眼的瞬间，视野艰难地聚焦。

却只缩成咫尺见方的一块冰冷顶板——

那是一片泛着死寂银灰的金属，滑溜得如同冰冻的镜面，映着消毒灯光的冷冽。

一股浓烈的气味猛地朝鼻腔冲击而来，是消毒水的尖锐化学气息裹着福尔马林甜腻的防腐味——

“嗬……”

无可抑制的窒息感反而让他猛吸一口凉气，喉管仿佛被人扼住，气流摩擦出嘶哑的杂音，像垂死者的喘息。

恐慌如泄地水银，一瞬间灌满全身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窄！太窄了！

身体就像被强行塞进石棺里的活人。

脚踝蜷曲着挤在角落里，胸口沉甸甸的，仿佛被无数冰冷的物体叠压。

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在密闭的空间里放大：

咚！咚！咚！

“操……！”

恐惧之下，他仿佛神经抽搐般弓起脊椎，恐惧驱使着肌肉胡乱的一番拉扯。

颤抖的指甲刮擦着钢板，咯吱作响，疼痛席卷全身，膝盖屈起，狠狠蹬上隔板的底端——

砰！

哐——咚！

金属摩擦的钝响宣告胜利。

李十一浑身脱力，瘫倒在冰冷的金属里。

砸在地上的金属支架已经扭曲，但李十一并不想爬起来。

胸腔剧烈起伏，贪婪吞咽着活气。

青蓝灯光下，白雾从口中逸散、消融，如同他挣脱的死神阴影。

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了半分多钟，他才积攒起微弱的力气。

双臂颤抖地撑住金属边缘，一点点坐起身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衣传来，刺激着皮肤，却奇异地带来活着的真实感。

他环顾四周，停尸间宽阔的景象扑入眼帘：

四面惨白的墙壁和一排排银灰停尸柜，排列到视野尽头，青蓝消毒灯光在墙角投下恍惚的暗影。

目光缓缓停在面前自己的影子上，李十一再次吐出一口气。

“…什么情况，我死了？”

直到此时，李十一好像才真的醒过来，真正对自己的存在产生实感。

李十一低头看自己。

一件显然经历过剧烈摩擦的亮黄色冲锋衣，胸口被扯开一道豁口，边缘布黑乎乎的。

抬起手，暗红色的污渍从领口蜿蜒到袖肘，在明黄的底色上轨迹刺眼而狰狞。

是血吗？我的血？

念头闪过，带来短暂眩晕。

他弓身，动作僵硬地从不锈钢板上起身。

脚底触到同样冰冷的地板，趔趄中起身，顺手扯下右脚大拇指上的标签牌看了看：C-17。

“C-17……C-17……”

低语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。

李十一说不上来自己的脑子究竟有没有在转动，不论是寒意，还是下意识般的自主行动，好像都在否定他的自我意识。

指尖滑过冰凉的铁皮门板，滑过那些氧化发黑的铜插销，最后停在同样标有“C-17”的矮柜前。

捏住插销，他用力一提。

“咔哒。”

清脆的弹开声打破了死寂。

柜内，躺着一个黄黑配色的外卖箱。

保温层边角沾着凝固的油渍，散发出廉价炒饭和辣椒油的混合味儿——

一股生猛、粗暴、却又无比真实的生活气息，猛烈冲撞着李十一的脑仁。

箱体上模糊的骑手Logo和数字“7543”清晰可见。

嗡——！！！

巨锤般的声音在颅骨深处爆发！尘封的青铜钟被敲响了！记忆碎片如惊涛炸开：

刺眼的白光！

失控电动车的车灯柱！

路沿石在视野中翻滚扭曲，尖锐的轮胎摩擦嘶鸣撕裂耳膜！

还有……额头上那沉闷到恐怖的撞击感——

“呃啊……”李十一痛苦地捂住太阳穴，身体佝偻下去。碎片开始拼接、重组，带着血与汗的味道：

是车祸！

他用力甩头，驱散嗡鸣。

目光落回外卖箱，那沉甸甸的存在像一支锚，牢牢地定住了他的身份——“李十一”的真实坐标。

他伸手抓起箱子，甩上肩头。

熟悉的重量带来一丝烟火味的踏实感，脚步也因此稳了几分。

不再犹豫，他抱着这唯一的“行李”，跌撞冲向那扇厚重的、隔绝生死的金属门。

走廊的空气裹着消毒水味袭来，却比停尸间“干净”百倍。

他贪婪呼吸着，仿佛要涤尽肺里的寒气。

李十一抱着外卖箱脑海中回忆越发清晰——

老家土坯房的屋顶还漏着雨，母亲上次打电话时哭着说“你妹又跑出去了，说要去深圳打工”；

职高教室的抽屉里，他藏的兼职钱被偷了，班主任指着他的鼻子骂“你这种学生，就该去送外卖”；

还有女友，她上周发的分手照里，那男人的手表亮得刺眼，她笑着挽着对方的胳膊，连回头都没回头。

这些碎片像生锈的钉子，扎得他太阳穴发疼。

门轴突然吱呀一声，盛夏的暑气像团烧红的棉絮，裹着门外的人声撞进来，把停尸间的寒雾冲得七零八落。

一个扎高马尾的护士站在门口，她看见李十一，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：

“李医生？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
目光扫过他沾着暗红污渍的袖口，又落在他肩头的外卖箱上，眉头微微皱了皱，像是在疑惑医生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。

“？”

李十一疑惑的看向护士，还未张口，

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声撕裂了周遭的安静：

“老头子！老头子！你怎么了！醒醒啊！”

“天呐！快来人啊！救命！医生！医生在哪里！”

“有人晕倒了！快叫救护车……不对！就在急诊门口！”

声音瞬间揪紧了李十一的心，他下意识朝声音的来源处跑去。

急诊通道入口的台阶下方，人群自发地围拢成一个颤抖的小小半圆。

半圆的中心，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蓝色中山装的老人瘫倒在地。

老人双目圆睁，瞳孔却在强光下茫然涣散；

枯瘦的手掌死死地抠住自己左胸口的位置，指关节惨白；

灰蓝色的前襟已被冷汗洇湿图。

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“嗬…嗬…”声。

而那原本就缺乏血色的嘴唇，此刻已泛起一种骇人的青紫色。

【滴！检测到严重心源性休克伴随室颤！冠状动脉左前降支完全闭塞！心肌大面积缺血缺氧！窦房结功能衰竭！倒计时：4分17秒……4分16秒……】